母亲说可以给老家寄信。
于是,小姑娘爬到板凳上,吭哧吭哧写下来到北京后给外婆的第一封信——
姥姥:
我在北京已经一个月了,您还好吗?后院里的柿子树秃了没有?锅灶有没有坏?您眼神不好,别老是一个人修,找村头张婶来帮你。
我又想您了。
北京的天没有老家高,人太多了,晚上胡同里有点吵,能看到星星,我还以为全是大楼呢,这里有好多猫,老跳到窗台上叫,本来房间就挤,听着猫叫
好吵。
姥,我不喜欢猫了,您可别给我抓小猫崽了。
但是,妈说住不了多久就可以搬家了,她在打工攒钱,说要给我和弟弟买房子。
妈跟您说的一样,好厉害。
再说说郁瓒吧。
……
小姑娘写到这,停了笔。
郁知的字歪歪扭扭,最后一个“吧”字还没写完,墨水在纸上晕开了一个黑点。
她盯着“郁瓒”那两个字看。
看了好久,脑海里浮现出男孩蹲在墙角画画的样子,还有他说“你不要碰我”的声音。
纸上“郁瓒”两个字,郁知用蓝色的水笔来回划了几下,划得乌乌黑黑,看不清了。
然后,她把笔放好,翻页,继续写:
我想您。
过年我就回去了。
晚安,姥姥。
知知。
这已经是郁知来北京的第二个月了。
一个月前,九七年的秋天,北京。
郁知背着小布兜书包,被母亲从北京火车站台拉进人群里。
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她的鞋子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,母亲没空管她,提着大包小包,走得飞快。
郁知没见过这么大的城市,这么多的人。
被震撼到,词汇匮乏的小孩想了半天,才想出来叁个字:好大啊。
真不愧是是课本上写的首都。
母亲给郁知买了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,递给她时语气还带着不耐烦:“别愣着,吃。”
郁知低头吸溜一口。
卤汁够咸。
不是她在乡下吃惯的味道。
郁知的喉咙里忽然堵得难受,那软软的白团,是硬生生吞下去的。
咽到胃里,酸胀得厉害。
“妈,我——”
“回家再说话。”母亲说。
母亲说说的“家”,是北叁环外的一个胡同院其中一间房。
院子里有一口老井,地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木头和塑料瓶。
房东在院里搭了棚子,养了几只瘦巴巴的鸡,屋外贴着斑驳的报纸墙。
屋子不大,一进门,架子床靠着墙,上下铺。床上坐着个顶着乱糟糟头发的小男孩,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看着她们。
小男孩皮肤白白的,眼神又黑又直,睫毛长得不讲理,嘴巴红润,很漂亮。
郁知第一眼看见郁瓒时,竟觉得他挺好看的。
小姑娘心里想着:原来弟弟是长这个样子啊。
这些年,姥姥嘴里说的“弟弟”,老家门口邻居们边掰瓜子边提起的“她妈带走的儿子”。
郁知有点紧张。
莫名其妙的,甚至有一瞬间,她想冲他笑一下。
“小瓒,叫姐姐。”母亲声音疲惫,又转过头看郁知,“知知,这是弟弟。”
“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。”
郁知站在门口,一动也没动。
坐在床上的男孩只是皱着眉看她,防备一个外人的入侵。
“谁是我姐?”好半天,郁瓒才开口,声音软糯,却带着不属于孩子般的固执。
“我才不要姐姐。”
郁知的手在袖口里无措地攥紧,指甲掐进肉里。
有点痛。
她本来想好要开口打招呼的第一句话,被男孩这句“我才不要姐姐”堵在了喉咙口。
看着面前头一回见面的弟弟,郁知觉得,他眼睛再亮也没什么好看的。
丑死了。
母亲在家的时间不多。
到北京的头一周里,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家里——带郁知熟悉胡同口的早点摊,告诉她哪条胡同通哪条大道,哪家铺子可以打酱油、醋;给兄妹俩每天炖肉吃,希望俩孩子快点熟悉起来。
这几天里,母亲对她挺好的,除了那双经常带着敌意盯着她的眼睛——她弟弟郁瓒。
母亲去菜市场买菜,专门留俩孩子待在屋子里,走之前交代郁知:“知知,你别总闷着了,跟你弟说说话。你是姐姐,得主动点。”
郁知嘴上“嗯”了一声,心里别扭得厉害。
但想着母亲的话,还是走到蹲在屋子角落的男孩身前跟他搭话。
郁瓒一句话也不回,眉头皱起,手里转着一支水彩笔,不停地拆、装、又拆。